有留下足夠讓你記得的作品嗎?

【签证】坏小孩



*BGM: Troye Sivan - YOUTH

*全文1w1,一发完。

他们说我是坏小孩,罪名是你。

1 /N

和马伯骞上的长丹中学不一样,我上的高中是没有门禁的。两所学校离的不算太远,我一路骑自行车过来约莫十几分钟车程。我把自行车停在马伯骞的宿舍楼下,看了看表,距离长丹中学的宿舍门禁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钟。

我掏掏口袋打算拿手机给马伯骞发微信,完了才发现我出来得太匆忙,把手机给落下了。

“马伯骞!”

讲真的,在宿舍楼底下大喊他名字的行为真的一点都不高贵。时间不早了,零零星星有几个被打扰睡眠的人探出头来看我,不满的眯着眼睛想看清楚站在底下的人是谁,头发乱糟糟的飞上天去。我颇有些无辜的歪歪头,没怎么感到不好意思,只想着明天事情传开了我肯定得被同学笑话,像前几次来找他的时候一样,下回出来可得让他请客作为精神赔偿。

我仰着头,今天晚上的天空清澈见底,没有云,星星也不见半颗,温生毕竟是个靠海的小镇,远远的还能看见渔港的灯塔在山头上亮着。夜色浓重,我站在他宿舍楼旁新建的路灯底下,马伯骞从二楼的窗户闻声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表情惊喜极了,傻不溜丢的。我懒懒的朝他挥手。

“你等我一下呀!”他大喊一声,把脑袋缩回去,动作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神经病,叫那么大声干嘛,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逃跑了似的。我在心里嫌弃他。我都为了你特地骑来这里了,还能跑了不成?

我等他下楼,耳边的风从码头一溜烟疯跑过半个温生,带着空荡楼梯间里回荡的脚步声灌进耳朵里。过没一分钟他就笔挺的站在我面前,灯光底下的白色体育服让他看上去干净极了,像老文艺片里面永远一尘不染的心头白月光。我在心里咬牙切齿的骂他生的过分好看,看过千千万万遍还是觉得惊艳,又骂他太傻,恨不得用力捏几下他那张笑成地主家的傻儿子的蠢脸泄愤,可真看着他我又下不去这个手了。

“你怎么来了?”他边说着边呼噜了一把我刚洗好的头发。

“摸头长不高。”我看他一眼,心脏猛地重重的乱跳了两下,整个人都显得局促而慌乱起来。我颇有些做贼心虚,虚张声势的口气凶了些,一把拍掉他作乱的手,用力没控制好有些过猛。

他的眼睛像最烈的北国雪地里的酒,又像森林里最澄澈温润的琥珀。

里面有我,晶莹剔透。

我再不敢直视他,这一切本该如郑重而滚烫的誓言一样掷地有声,我在来路上演练过好多遍的,而不是像此刻,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却不见效,一闭眼就胸口闷痛,呼吸困难,如被冲刷上岸的濒死的鱼。我两眼一黑,窘迫又狼狈,计画已经全部乱成浆糊,几乎是倚靠着本能在行动,差点把“你的眼睛真好看”这种话都说出来。

在他面前我总不像我自己。

我整个人都不像踩在踏实土地上,又想到他的自行车最近坏了,只能和我共乘一辆,就慌不择路的把自行车手把胡乱塞进他手里,开口用尽力气却像中二少年轻飘飘的玩笑,孤注一掷如孤岛丢出的瓶中信,而他是我的唯一救赎。

“马伯骞,你带我逃跑吧。”

2 /M

十一点四十五。距离长丹中学的门禁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你怎么来了?我问他。

他半晌没说话,我静静的等,抬眼看他。

周震南就站在我面前,站在路灯底下。灯光碎成一把没有温度的星,俏皮的窝在他精致的发旋里,又温柔的攀附在了他前几天才剪了的浏海上,齐齐的剪到眉毛的长度。他今天穿了枣红色的卫衣,像一朵低调却漂亮的红玫瑰,在温生醉意的风里安静的燃烧,带刺枝条已经被收起,刻意留了最平静柔软的一面给我。

他有最危险的清纯,最天真的勾人,无意还像有意,有情还像无情。

我感觉自己也醉了,鬼使神差的想摘一把星星给他,然后手被凶巴巴的拍掉。他斜着瞪我一眼,没什么威慑力,倒像一只呲牙咧嘴的小奶猫“摸头长不高。”

“马伯骞,你带我逃跑吧。”

我当然会带你逃跑。

我前一阵子细想起来,越发觉得周震南大概是最最讨人喜欢的那种小孩,也恰恰是我最最应付不来的那种。他可爱又机灵,所有的任性和跋扈都精准拿捏着力道,所以我只有纵容他的调皮捣蛋,又克制不住的对他好。他不作乱的时候也总是一副甜腻而乖巧无害的样子,但性子固执的很,要真打定主意想做什么事了,谁也拘束不住他。像今天也是,想来就来,没有半点顾虑。我叹了口气,又想我或许应该原谅他。因为他的每一次逃跑,都有我毫不犹豫的做他的共犯。

不论做什么,他站在我面前,我总拿他没有办法的。

他从来就没有打算问我要一个回答的意思,走就对了,所以我也只是想想咱们今天要露宿街头了,并没有说出口。我骑上他的自行车,他慢悠悠的接着坐上了后座。

我们很少这样坐同一辆自行车,这种感觉带着一种陌生的奇妙,像在公园里捡到一只米白的小奶猫,眼睛晶亮的看着你,皮毛尽湿——很喜欢,喜欢极了,不能更喜欢了,整颗心脏都被湿漉漉的喜欢浸满,同时被赋予一种莫名的责任感,奇怪的占有慾也在疯狂膨胀。

他不像坐在我身后,倒像坐在了我手心里,我心尖儿上,轻飘飘又沉甸甸。

“咱们去哪啊?”

“还能去哪啊”周震南一开口,声音就热乎乎的扑在我耳后,在风里听起来却有点遥远“去秘密基地呗。”

“你小心点啊,别摔了。”我回头了一眼看他扒在后座的椅垫上的手,小心的维持着平衡。

明明抱我也可以的。

我用力踩下踏板,龙头不稳的拐了几个弯,果不其然的听他哇喔的喊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认命的把手环上我的腰。

这样才对嘛。我不可遏止的笑起来,自行车开始笔直的前进,我把未完成的作业和宿管大爷“小兔崽子怎么这时候还出去”的唠叨全丢进身后的风里,他似乎是有些倦了,一反欢脱的常态,只安安静静的把脑袋抵在我背后,其中的全然信任教我心悸,长丹的体育服很薄,夜半的凉风里他是我全世界唯一的热源。

周震南说的秘密基地是我俩读的初中的大礼堂,门锁锈蚀了大半,我俩读初三的时候,偶然发现拿根铁丝戳进去里面转转就可以打开,从此之后常常偷溜进去也没被抓到过。

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这里。

初二那年的英语演讲比赛,等待区乱七八糟的挤满参赛的学生,大礼堂的隔音不好,被警告了太大声会影响到台上的人,大部分的人都拿着稿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唸唸有词,偶尔还参杂着浮夸的手势,装模作样的老道士似的。

我并不紧张,上初中之前我都待在洛杉矶,背英文讲稿比搞懂那些乱码一样的成语要来得容易的多。抽到的序号在下半场,还要一阵子才轮到我,讲稿翻来覆去也是一样的内容,我顺过两遍就觉得没什么意思,干脆坐在地板上等,看着那些人在我面前坐立难安。

然后我看见对面的地板上也坐着一个人。他靠着墙睡着了,眼尾斜斜向上飞,像两根墨黑的羽毛落进雪地里,带着张扬的刺激性的精致和平和。他抱着膝盖睡在空调风口的位置,碎发频频被吹起来,头发染成了软乎乎的冰拿铁的颜色,看上去有些冷,小小的一团咕嘟咕嘟的往外冒着凉凉的甜味,像生日蛋糕上裹着透明糖浆的甜桃子。

我不知道自己愣愣的看了他多久,可能是几分钟,可能是十几分钟,总之是被叫号的同学大声的喊了好几次名字才回过神来。我应了一声,上台前把自己的体育服外套脱了盖在了他身上,外套是米白色的,带着浅浅的灰,他看起来像被一朵蓬松轻盈的云拥抱着、保护着。会有个好梦的吧。我一只脚踏上大礼堂舞台的台阶,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感觉心安。

后来那次比赛我因为比赛前光顾着看他所以只拿了第二,英语老师颇为惋惜我没能拿到第一,念叨了好一阵子,但我并不特别介意。颁奖典礼的时候我站在队伍前端,探头探脑的往后找他的身影,甜桃子穿着我的外套,和我中间隔着一个人,拿了第四。挺厉害的嘛,我暗忖着,连举着奖状对着摄象机笑起来都失了分寸,据后来我同学看到照片以后毫无同学爱的说法就是笑得像个弱智。

隔天的午休甜桃子来了我们班上一趟。他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朝里面望了望,怀里抱着叠得齐整的体育外套。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的关系,我总觉得他傻里傻气的像个小孩。他趴在了窗台上,整个身子都往里面探,小心翼翼的戳了戳窗边同学的肩膀,把外套上深蓝色线绣的班级和名字举起来给他看。

“我要找那个……马伯骞,他在教室吗。”他不记得我的名字,又把外套转过来自己确认了一遍,然后一个字一个字重复。

“马伯骞!外找!”

我的位子在距离走廊最远的那一排,外头隔着一个小广场,对面还有另一栋教学楼,我早早的就已经看到他抱着外套从对面走过来。我应了一声,站起身走到走廊上去。

“谢谢你的外套。”甜桃子把外套递给我,又附加了一句“已经洗干净了。”

“啊还有,能借我一枝笔吗,”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纸条,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我的蓝笔“星期五一起去吃冰吧?我请客。咱们得第四节课去,中午人就多了,反正你们班第四节是英文,不上也没差。”

“你可以来的吧?”他把蓝笔和纸条塞进我手里“要真不行再打电话给我。”

那么拜啦。他一边往他们教室的方向走,回头朝我挥挥手,附赠了一个有些腼腆的笑。我手里攥着那张写着他电话号码和班级姓名的纸条还有些愣。

2年1班,周震南。

他笑起来眼角眉梢挂着淋上蜂蜜的松饼热呼呼的香味和最干净的春暖花开。

我咽了口口水。

完蛋了。

周震南在到了大礼堂之后就一直躺在舞台的地板上不说话,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想什么。我躺在他身边,把回忆倒带再看一遍,发现他第一次见我就是打算和我一起逃跑。

我和他一跑就跑到了现在。

我睁开眼睛,侧过头看他,他还是闭着眼睛,像我第一次见他一样。

我上一次见他是多久以前了呢,好像有几个礼拜没见了。我们上了不同的高中以后也渐渐的少了见面的机会,虽然微信总没有断过,但总归不比见面踏实,我有那么一刻突然感觉眼前的周震南好陌生——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我抓不住他,他除了我以外也有自己的生活,他总归不是我的所有物,总有一天也会跟别人一起逃跑,那个人不会总是我。

近乡情怯一样。我突然感觉我很想念周震南,不管是初中时候的周震南还是现在的周震南,虽然他此刻就躺在我身边。

“走吧。咱们回家睡觉了。”周震南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

“我宿舍门禁早过了。”我翻了个身,没站起来“我还以为我们要睡在这的。”

“回我宿舍睡啊,这里多脏啊,”他踢踢我的屁股“智障起来了。”

我听他这话竟莫名的有些慌,坐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跳下了舞台和观众席的高低差外往走了“你宿舍今天没人?”

“室友和女朋友出去了,今晚不回来,”他回过头朝着我笑,明艳极了,竟有几分得逞的意思。

“所以换我带我女朋友回家啦。”

完蛋了。

他好像还跟初中的时候一样,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快要抓不准距离了。

3 /N

结果我们还是没有直接回我宿舍。脚踏车刚刚出了学校大门,在路口停了个红灯,我戳戳马伯骞的脊樑“我想吃冰。”

“啊?现在是十二月唉?这么晚了还吃冰?”他艰难的回头想看我的表情,可能也会很想撬开我的脑袋看看我在想什么“现在都一点了。”

“我不管,我想吃。”我笨拙的晃晃脑袋,像穿着玩偶服的大熊那样,决定不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单纯的心血来潮。

“好吧。”他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妥协,绿灯亮了,他又踩下踏板“这个点冰店都关门了,咱们去麦当劳?”

“嗯。”

自行车顺从的在接下来的路口左拐,一路往麦当劳驶去。

他总是这样。过度包容又思虑周全,温柔的令人害怕。他尽其所能的对我好,甚至委屈自己,太过无微不至,但他也许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我接下他丢过来的安全感的时候有多诚惶诚恐又患得患失。我怕他无心,更怕哪一天他就不动声色的把那些安全感全给了别人,然后又诚心诚意的朝我丢一句对不起,轻飘飘的。

他根本不知道我受不住。他一句眉眼温软的道歉够我整夜整夜的丢失睡眠,反覆纠结到凌晨四五点,最后郑重的决定不原谅他,但一见到他又把建起的壁垒全部粉碎。

倒不如都不说。

可能人在半夜真的会变得比较脆弱,尤其还是旧地重游的半夜。我躺在大礼堂舞台的中央,大礼堂的窗开得小,周遭太暗,马伯骞训练有素的偷偷溜进灯控台开了一盏聚光灯,我们来过太多次,往日都是适宜的亮度,今天却太刺眼了,逼得我几近要流泪。

我其实远不比他光明磊落。我在他面前胡诌什么他都信,我至今依旧学不会心安理得的撒谎,他该要担很大一部分责任。但是我还能怎么否认我心怀鬼胎,我从第一次见他就反常过分。

他是最乖巧的,最受所有人青睐的那个。肩膀宽厚腰身纤细,白衬衫扣子一丝不苟的扣到最上面那一颗,卡其色的制服裤子也烫出笔直的线,底下连露出的一截脚踝都精致,瘦骨嶙峋。我就算不记得他的名字,在他从教室走出来站在我眼前的时候,我也不可能认不出他是谁,他的优秀毕竟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成绩和外表都是。

他有可能毫无知觉,但我就算骗过他,也总归瞒不过我自己,我算是极认生的,老是被劝第一次见人别老是板着一张脸不说话,看上去太难以亲近。我的邀请从头到尾都是一份有些超过界线的赤裸裸的示好和试探,吃冰的邀约是知道外套的主人竟然是他以后心血来潮的放手一搏,时间是刻意选的,电话号码和班级姓名是处心积虑的给出去的,我确实是在赌,赌他会不会来,赌完美无缺神祇如他,愿不愿意下凡来陪我做一场没有回头路的疯梦。

可他真就这么毫不犹豫的下凡来的时候,我又后知后觉的有点惊吓和怂,一切都过分顺利了,顺利到我暗暗害怕遭报应。他没有打电话给我要求换时间,也没有放我鸽子,学校北面有一片不大的林子,围墙就建在林子里,因为长年以来人烟稀少的关系比其他地方建得低矮,是助跑几步一蹬就能攀上去的高度,逃课的学生总从那里溜出校外,第四节钟声一响,我火急火燎的跑进林子里的时候,他早早的就站在了围墙前面等我。

“你先翻出去吧,”他一边对我讲一边还要笑,笑起来还是那副傻不溜丢的样子,总让我有一些拐卖乖小孩的奇怪负罪感“我还没翻过这个,我看你翻。”

我点点头就率先翻出去了,站在墙外看他俐落的蹬上墙头,手一撑往外跳下来,落脚的那一小块地已经被翻墙学生的鞋底蹭的光秃秃的,稳稳的着地的时候轻轻扬起一层尘土。

“厉害。”我海豹式鼓掌。

不过说实话,我倒是真的没有怀疑过他翻不翻得过来,他出身体育世家是校园里消息稍微灵通一些的人都知道的,再说他那身肌肉也不能是白长的呀,运动会包揽的大半奖牌总不是开玩笑的。

“走吧。我们不快一点会来不及的。”我不知道我当时是哪里来的勇气,可能是破罐破摔一样的,既然这辈子就侥幸这么一次,不如轰轰烈烈的燃烧,于是我拽着他的手腕头也没回的往前开始疯跑,快到时间都追赶不上。光阴掰成细碎流星,一半洒在鞋底下,混进春泥里生根发芽,一半洒到身上,是少年人特有的满身锋芒,一切相比下来都要黯然失色。

他手腕细,薄薄一层皮肉覆着嶙峋的骨,被我稜角分明的握在掌心里,两个人都沾了一层薄汗,引走我大半注意力。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已经拥有了整个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不敢作的梦都成真,此刻正隔着扬起的白衬衫下摆拥抱着整颗地球。那些冷冰冰的水泥建筑和来来往往车辆发出的灰白色的轰鸣,我们全部都不屑一顾,路也不看的跑过斑马线的时候把命都赌到一起。

集齐了所有的轻狂。

后来我们逃课的事情当然很快的就被发现了。我自己一个人逃课也就罢了,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老师已经几近放弃阻止我,但这次我还拉着这种该好好考上重点高中为学校争光的好学生如马伯骞一起逃课,那就非同小可了,尤其时间点卡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虽然还没上初三,但距离要考前冲刺的时间已经不远。

本当只有我一个人受罚。我早料到了会被两班的老师盘问,回答都准备好了,就说是我硬拉他出去的,他实在没有办法,以马伯骞一贯的好口碑,我敢打包票他能安全过关,但我实在是怎么想也没想到我话都还没讲完就被马伯骞给打断。

“老师,是我自己要和周震南一起逃课的。”

也不知道是诚实过分还是傻的没边,他语气还特别正儿八经理直气壮。我在心里喊着要完,简直想把马伯骞的脑袋撬开来看看里面除了那些知识点以外是不是啥也没装,最基本的趋吉避凶都不懂得,我想保他也无从保起。马伯骞的班主任是个秃头的中年胖子,我眼睁睁的看着他听得马伯骞这话气得差点气都喘不上来,忽然有点同情他,我要是他班主任我也得给他气死。

这下好了,他课也不用上了,得陪着我一起受罪。

我还是不希望拖累他的。

晚自习的时候他和我一块儿在导师办公室外头的走廊上罚站,晚上九点人去楼空,导师办公室里黑漆漆的,留到最晚的老师也回家去了,但学生得留到九点半,意味着我们也还得再站半个小时。没人监督,我索性坐在走廊上闲置的课桌上,他还面对我站着,没什么表情,背后是皎洁的月,对面教学楼亮着灯,像坠进海里的星星。

我越发看不懂他,又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来。他大可不必在老师面前说那句话给自己招来麻烦,他的出众无人可否认,但他不是我认知的那种典型的为了争取第一,不择手段的长成了畸形模样的好孩子。

这才正好最有趣,一流都稀奇古怪,二流才墨守成规。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把背靠在办公室的玻璃窗上,冰凉凉的。“你后悔吗。”

“啊?”也许是我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有点难理解,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我。

“……没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也在我身边的另一张课桌上坐了下来,像是长久以来同我并肩前行的人。我几乎就以为这个话题该这么过去了,然后我看见他摇摇头。

他讲这话的时候没看我,半仰着脸剪一片天空放进视线里,语气平淡如叙述一个全然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但掩不住其中辛辣蓬勃的少年气,如哔哩啵落跳动的火星。

“我总有一天会跑的,今天也不过是比我想象的提早了一点而已。人就活这么一次,必须要不受拘束的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没有别的选择,这是一种信仰,所以飞蛾扑火都不觉得烫。我设想过很多次我终于要逃跑的场景,孤军奋战,但根本没有想过有一个人和你一起奋不顾身的去冲撞是什么样子的。遇到你是个幸运的意外。我今天一直在想,逃跑这么让我快乐,是因为自由还是因为你,然后忽然发现,两者相同重要。”

“我的不后悔,不是不后悔逃跑,是不后悔遇到你。”

我眨眨眼睛消化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灵光一闪,悠悠开口。

“那你介不介意再和我逃跑一次?”

校门口的时钟写着九点十五分,是我和他奔跑出去的时候看见的。狭小牢笼再也关不住我们。

九点多的温生不如那些繁华的不夜城,宁静的小镇已经进入了睡眠前的准备,店都打烊的差不多,连马路上都没有几辆车。我和他在路上晃过几圈,无处可去,只剩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那时候的马伯骞比起现在实在是可爱多了,坐在我对面吃薯条的样子特别乖,不像现在自己减肥就算了,还唠唠叨叨的啥也不让我吃。

马伯骞把自行车停在了麦当劳门外。我虽然知道他一定会拒绝我,还是自作主张的替他也点了一份。他坐在我对面,断断续续的吃了几口就停了动作,拿着塑胶汤匙在碗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戳那些冰。

“唉,”他有些犹豫,放下了汤匙“我还是不吃吧,这个真的太容易长胖了,你也少吃一……唔!”

我毫不留情的翻了个白眼,挖了一口硬塞进他嘴里。

“你可闭嘴吧,就你废话多。我跟你讲,今天你就是长胖十斤都要给我吃完。”

长胖哪里不好了。

我还能喜欢多一点的你。

4 /M

早上六点半。

周震南的手机闹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在星期六的大清早锲而不舍的响了将近十分钟,我瞪着天花板,从用棉被蒙着头试图自欺欺人到彻底清醒,已经被磨得没脾气了。昨天在麦当劳拖了一点时间,两点多才在床上躺下,到现在睡眠时间差不多只有四个小时。我不是没想过去把闹钟按掉,实在是周震南睡得沉,一点被闹钟打扰的迹象都没有,我翻身下床试图按掉闹钟,在我碰到手机前,周震南一个翻身把手机压在了身体底下,彻底断绝了我最后一点按掉闹钟的希望。

我愣在原地无语了几秒,停止了无用的纠结决定去换衣服,我上次住在他宿舍这里的时候留了一些衣服和盥洗用具,正好派上用场。周震南前几天和我微信的时候说到自己已经连续熬夜了一个礼拜,我打算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先打理好自己再来叫他起床。

昨天晚上我原先要去一趟图书馆的计画被他突然来访打乱,恰好他也有报告必须去找资料,昨天就约好了今天一起去一趟。我把周震南摇醒,拉着他坐起身来,背靠在墙上,抽走手机按掉了闹钟。他意识混沌的朝我眨眨眼睛,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像下一秒就要从掌心里飞走的蝴蝶。

他换完衣服我催他去洗漱,把毛巾牙刷牙膏全塞进他手里,推着他进浴室在洗脸盆前站定。他闭着眼像盲人一样伸手胡乱的去摸水龙头的位置,终于打开的同时溅了自己一身水。我只好认命的折回寝室去给他拿衣服,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他迷迷糊糊的刷牙,脑袋一点一点,幸好直到出门都没又搞出什么事来。

去图书馆的话,得坐二十分钟的公车。

公车还有十分钟才到,周震南戴着他那顶蓝色的渔夫帽靠在公车亭的柱子上昏昏欲睡。

“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嗯。”

你小心点啊,不要又像上次那样滑下去敲到头,还痛了好几天的。”

“嗯。”他不耐烦的发出一个小小的鼻音,掀起眼皮子瞪我一眼,有些恼羞成怒的赶我走,嗓音懒懒的,还是嫌弃的小语气“马伯骞你要去快去,真的越来越像老妈子了。”

我哑然失笑,跑去附近那家熟悉的咖啡厅买早餐,回来的时候他还是我走的时候的样子,一动也没动。我把热奶茶塞进他手里。

“怎么不是热可可啊。”他闭着眼睛喝了一口,然后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小声的嘟囔了一句。

好像星期六要去图书馆的话,早餐喝热可可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热可可卖完了。”我解释道。

“噢。”

星期六一大早一起去图书馆,早餐一定要喝热可可。都是初三考前冲刺的时候留下来的老习惯了。

初三的周震南比起初二的周震南收敛了很多。他脑子聪明,心思没放在学习上的时候成绩就不差,猛地一下子认真起来了更是吓人,成绩像青春期少年的身高一样疯狂往上窜。到了初三的时候周震南基本上就再也没逃过课了,甚至后来星期六和我约好在公车站见面,一起去图书馆念书。老师后来总问我是不是我管着他了,但其实我根本没有,只是要逃我陪他一起,自发的要认真我也陪他一起——可能是出于某些青春期神奇的好胜心和想证明自己的决心,他很坚定的想考上长丹中学,那是整个温生最好的高中。

那年的每个星期六都是这样揭开序幕的。

温生的早晨灰白湿润,我为了奖励他,总是在去公车亭的路上绕去给他买热可可,到公车亭的时候就能看到他早早的就已经在那里等着。他总是迫不及待的想喝,又碍于热可可实在太烫,只小口小口的啜饮,被烫到的话会吐着红嫩的舌头尖尖,我没敢说他这样的喝法总让我想到舔牛奶的小猫,我丝毫不怀疑周震南有一百种弄死我的方式。

以他这种喝法,往往没来得及喝完公车就来了。

不是周一到周五,我们俩的时间又太早,司机精神欠佳呵欠连连,车上人还很少,周震南和我一起在大铁盒里哐啷哐啷的颠簸过半个温生。他偏好坐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两个位置,我就坐在他旁边。

偶尔会碰上他前一天熬夜太晚的情况,起了床也没完全开机,他原先的老习惯被我念过很多遍了也没改,总喜欢把脑袋嗑在车窗玻璃上睡觉,跟着车子前进一下一下的去撞玻璃,我看着都觉得疼,可他还是困得睁不开眼睛,最后也实在没好好休息到,在图书馆还得打瞌睡。这个习惯后来被我以“严重影响读书效率”为由强制改掉了——想睡就靠我身上睡,不许靠车窗。“噫马伯骞你是不是变态。”他拿手护着胸的装模作样的用贞烈烈女的眼神看我,假惺惺的纠结了一会,两个大男孩子其实也没什么好别扭的,大清早的没什么人,“那好吧,不靠白不靠啰~”他把尾音拖得老长,小表情分明是欣喜的,过没多久就睡过去了,呼吸声渐趋平缓而规律。

我歎口气,拿过他手里的热可可放回袋子里,摘掉他戴着的右边耳机,顺带把自己右耳上的左边耳机也摘下来,和手机一并收好——在图书馆或是公车上听歌我们总是习惯一人一边,我的手机里有个周震南建的歌单,还常常被他拿去更新,从他近期的爱歌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发奶疯专用歌曲,跨度之大令人难以置信,我平常也不自己去翻,在一起听的时候实在是每一秒都有惊喜,常常上一秒还在深情款款,下一秒换了新的歌一开头就嚎了一嗓子,他早有准备,看着被吓了一大跳的我毫不留情的嘲笑。但有时候不知道是我们在听歌品味上默契到令人难以置信,还是他偷偷的看过了我的歌单,竟也会出乎意料的听到我新喜欢上的歌,明明是还没来得及和他分享的。

我其实很早就已经确定拿到长丹中学的保送,不用再考中考了,那整个小半年我在执行的只是陪考——上完课陪着他上晚自习,星期六去图书馆,有需要的时候辅导辅导,结束了漫长的温书再去图书馆旁边的一家芋圆专卖店吃点心。

中考前几天的图书馆里全是人,里面还开着空调,相同一批缺氧的空气在密闭空间里翻滚再翻滚,周震南坐在我对面转着笔“钠的原子量是多少来着?”

“23。”我皱皱眉放下手里的参考书,周震南一边在和化学奋斗,又开始不住的揉按太阳穴——他肯定又被空调吹得头疼了。

“南南。”

“?”他抬起头来看我。

我合上看到一半的参考书“我们去吃饭吧?都念四个多小时了。”

“你累的话要不你先去吧?”他颇有些为难的拎起纸页给我看“剩一点了。我想念完。”

“不行——”我走过去把他的东西全手进书包里,拉上拉链,稍微放低了成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曲起指节敲敲他的额头“这不是都头痛了吗,还要逞强。”

他用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我,只差把你为什么知道写在脸上。我视而不见,只背上了他的和自己的书包往外走。

“相信我,你会考的很好的。”

“毕竟有我这么好的家教,怎么可能考的不好对吧哈哈哈哈”

周震南跟在我后面翻了个白眼“考生的心理素质是很脆弱的,要夸请走心好吗。”

“我很走心的好吗。”我笑着揽过他的肩,心情大好“走吧走吧去吃饭了。”

我当然走心,毕竟我是真的相信他能考得很好的。

成绩单下来的那一天,我约了周震南去大礼堂。

我确实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胃痛是他的老毛病,在他本来就最不拿手的数学的时候犯了。特别严重。他全身都是冷汗,死死的捂着胃咬着牙死撑,脑袋都痛成一片浆糊了,笔都要握不稳,计算更不用说,乱七八糟的也成了灾难现场,原来预估能稳稳拿下的分丢了不少。

“给我看一眼。”

“不给。”他抿着嘴把头摇成波浪鼓,拳头捏得死紧,还在拼命捍卫什么。

平常我不愿意强迫他,可我不希望他在我面前还需要那么努力又逞强的硬撑起那些能被我一眼看穿的虚假的自我保护。我是这个世界上仅次于他自己了解他有多努力的人,我知道他有多好,我不会伤害他,也不会耻笑他,我希望他认识到这点。

“一眼就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自暴自弃的把成绩单整张塞给我,手都是抖的。我看一眼就明白了。这个分数不是他考过最好的也不是他考过最差的,上二中是稳的,但上长丹——基本上已经没什么希望了。

“你别哭——”我手足无措,被他猛地打断。

“马伯骞。你先不要安慰我,你先听我讲好不好。”

我咽了口口水,点点头。

“说实话,要是原来那个没遇到你的我,现在这个分数我根本想都不敢想。但现在我已经不满意也不允许自己只有这样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努力的想考上长丹吗。你有没有听过那些人都在说些什么,那些老师,那些同学——他们都在说周震南根本不配,周震南只会给马伯骞添麻烦,偏偏马伯骞还护着他,他们全部都恨不得看我出丑然后再一脚把我踩下去。我想考长丹是因为我想告诉所有人,周震南已经不会再拖马伯骞的后腿了。我想要证明我自己,证明我有足够的能力和你站在一起。”

“马伯骞,我明明,我真的已经拼尽全力了。但我为什么还是没办法和你并肩啊。”

我想辩解,我想说不是的,你是真的很好,但一切语言在那张苍白的成绩单前好像都很无力。我连伸出手给他擦眼泪都不敢。面对成绩我第一次这么手足无措,一张小小的答案卡在此刻成了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无论亲密无论信任,理智又残忍的把所有人的分成了三六九等。

我那些安慰都无法填平,而我和他都无法跨越。

“你不要讲话好不好。”周震南的头垂得很低,浏海长长的掩去表情,还在一抽一抽的吸鼻子“我不要你同情我。”

“你给我唱首歌好不好?”

我最终无言,欲说出口的很多,最后出口的也只有一句好。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揣抱着满怀的善良,虽然一直跌倒却一直在前进的小朋友才是真正的勇士,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即使被伤害了,想过唯一的还击方式居然也只是跑得比任何人都快来证明自己。而现在真正的勇士那么努力的跑过荆棘丛,遍体鳞伤却还是笔挺的站在我身边了,未来将要和我一起往前走了,我多开心呀,但小勇士却还在自责自己做的不够好。他那么难过,又抛掉了所有的盔甲和利剑变成了掉眼泪的小朋友,小勇士不让我给他赞美,那么依照命令为小勇士唱一首歌大概是现在我能为他做的全部。

在九月/潮湿的车厢/你看着车窗

窗外他/水管在开花/椅子在异乡/树叶有翅膀

上海的街道/雪山在边上

你靠着车窗/我心脏一旁

戛然而止。

摆在一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亮:您有三条未读消息。

周震南已经找到了他要用的资料,把书丢给我然后去买芋圆了。我又翻了一会才找到我要的,把借好的书都放进背包里,一边往外走一边好整以暇的点开微信。

周炸鸡:你书找到了吗,我已经买到了。

周炸鸡:你不快点下来芋圆就要凉了。

下一条消息和前面两条隔了五分钟。

周炸鸡:马伯骞,我好冷啊。

他一句话,一瞬间冰雪都消融。我多么迟钝,后知后觉的在此刻才终于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十二月末尾,崭新的春已经快要来了,有着柔软皮毛的小熊快要从冬眠中醒来,平安夜要卖的漂亮的红苹果已经被摆上了货架,打算趁着跨年的烟火表白的人也已经准备好了,小王子呢?小王子已经又回到了他那朵心爱的玫瑰花身边去啦。

一切都有了各自的归处。

而我呢,我开始飞跑起来。

第一次的,第一百次的,第一万次的,要向你奔跑过去。

你再等等我,我还有那么多话要对你说。

比如说我一直没告诉你希望我们可以永远一起逃跑下去。你不是给我添麻烦的拖油瓶,不是的,当然不是,你拉着我的手在马路上奔跑的时候,你那么努力的想要考上长丹的时候,你是我的宇宙里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比如说他们总说你是坏小孩,幸好我也不太乖。所以你做什么都有我陪着你,做得不够好我也偏袒你,你不要收敛,也不要畏惧。

再比如说,那句“马伯骞,你带我逃跑吧。”虽然确实很心动,但是不会再让你说出来了。假如再一次站到你面前去的话,我肯定会抢在你前面,“周震南,请让我带你逃跑吧。”我都能想到你那副明明开心却装作嫌弃的样子。

比如说还有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句——

“我喜欢你。”

我终于跑出来,撞进冬日暖阳和他的眼神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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